2012年8月21日 星期二

漫談促進溝通訓練FC(6)-協助還是控制

李明洋    

*本系列文章部分內容改寫自筆者另兩篇文章"談促進溝通訓練的歷史及其給予臺灣的啟示 "和"促進溝通訓練相關議題之探討 "(此兩篇文章均已刊登)。
  
   
一、令人震攝的經驗

參加過國內"字母版溝通法"或"低口語打字溝通訓練"相關研習的家長和教育工作者,應該都曾有過如下的經驗:在研習會場上,看著孩子在講師的手和聲音的引導下,不斷地用手指在字母板上打出字來,不僅和講師對答如流,而且對話的內容竟也是那樣的生動、流暢,甚至超乎預期中的話題,那種感覺只能用"震攝"兩字來形容吧!

或許有許多的老師和家長心裡會納悶:平常在學校或在家嘗試了那麼久,孩子就是打不出字來,為什麼講者一試就通?難道這些講者有著神奇的魔力?但在講者告知必須不斷練習之下(相關論述請見"漫談促進溝通訓練FC(5)-真正打字的人 "一文),就轉念一想:"既然他可以試出來,我也一定可以試出來!"所以能不能打出字的關鍵就落在是否經驗豐富,是否勤加練習了。而這也就成為許多試不出來的老師和家長,一直認為自己努力不夠,資質不好,慧根不足的原因之一。

但這當中存在一個問題,那就是:究竟是因為經驗豐富,能夠掌握到孩子手部移動時的感覺,所以比較能夠打出字來呢?還是因為經驗豐富,能夠掌握與孩子手部接觸的要領,所以比較能夠打出字來呢?

"我是真的親眼看到的嘛!"

"眼見為信不是嗎?"

的確,眼見為信,但究竟我們看到的是什麼?我們"相信"的是什麼呢?

是看到孩子獨自用手打字呢?還是孩子的手被牽著打字呢?

抑或相信孩子是自己獨立地在打字呢?還是相信孩子是被牽著手打字呢?

It's the question! 這才是問題所在!

二、眼見真的能信嗎? - Clever Hans的啟示

雖然我們常說"眼見為信",然而,FC最弔詭的地方就在於,這種方法是在協助者和個案兩人的接觸之下進行活動,因此他們兩人互動過程中潛藏的許多變項(比如力道、方向、持續、暫停、起始、結束等)是外人難以用肉眼觀察到的,甚至有時連當事者都可能搞不清楚喔!於此,筆者舉一個心理學上非常有名的例子"Clever Hans"做說明[1]-[6]:

Hans是一匹生長在德國的馬,自1891年開始,牠的主人Von Osten就對外宣稱在他的教導下,Hans可以運用人的方式思考,並且會做算數,然後帶著牠向群眾演示,比如問牠:3加2等於多少時,Hans就會用蹄子踢5下;問牠:2/5加1/2等於多少時,牠就會先踢分子9下,再踢分母10下(等於9/10);問牠:多少減9等於3時,就會踢12下;問牠星期二是8號,星期五是幾號,就會踢11下。由於Hans的表現讓大家十分驚奇,於是"Clever Hans"的稱號不脛而走。

雖然大多數的人都覺得事有蹊翹,也認為一定暗藏玄機,但就是百思不得其解,何以一匹馬能夠進行如此複雜的算數。而且Osten發誓,Hens真的是在他的教導下學會這些技能,而且他願意提供專家學者進行實驗。於是德國教育部門還特地組成專屬的委員會針對Hans的技能做實驗,結果並沒有找到任何暗號與詭計。不過,最後就在心理學家Pfungst一連串的實驗下,終於證實了這原來是一場誤會。他發現:

1.Hans在答題時會看著發問者(通常是Osten);

2.當發問者知道問題的答案時,Hans幾乎都可以答對,反之則幾乎無法答對;

3.當發問完後,發問者會因為要看Hans作答而將身體微向前傾;

4.當Hans作答時,發問者的表情和肢體會跟著稍做變化,比如當Hans開始踢時,發問者的表情和肌肉就會緊繃,當Hans踢到答案時,就會放鬆。

總上各項發現,Pfungst認為Hans確實聰明,因為牠是透過視覺,觀察到人們姿勢的改變以及肌肉狀態的變化而做出反應,但牠終究不會算數。對於這樣的結論,Osten自然不願相信,因為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提供線索給Hans。後來,"Clever Hans Effect"就用來解釋認知偏誤的現象,而在科學實驗上一般則稱之為"觀察者期望效應(Observer-expectancy effect)",係指觀察者對於實驗的結果有所預期,而在無意識地情況下操控了實驗步驟,或對實驗結果予以錯誤的解讀。

所以,"眼見為信"這句話在某種情況下可能得打個大問號。

三、不自主現象

姑且不論協助者在進行FC時,是否都會像Osten一樣,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給與Hans線索,但協助者在執行FC的過程中確實可能面臨類似的狀況。就像我們在玩"兩人三腳"的遊戲時,兩個人必須經過不斷的練習,培養出絕佳的默契,才能掌握住彼此起腳和落腳的時機點,才能將彼此所出的力道控制在最佳的強度,甚至是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(若無指定的方向,勢必難度更高),否則儘管不是摔得四腳朝天,也必定是步步維艱。更何況,FC的雙方乃是處於極度不平等的狀態,亦即協助者無論是力道、控制力、智力、溝通力等各方面均可能遠高於個案,因此勢必較之兩人三腳的難度更高。

正因如此,協助者可能會非常容易地把自己的意見投射在個案身上,然後協助個案打出自認為是個案意見的內容,這種不自覺地做出反應的現象,一般稱之為"不自主現象"或"自動現象"(automatism),意思就是人在很多時候會不自覺地做出自以為不會做的事情[6],[7]。

各位還記得筆者在"漫談促進溝通訓練FC(5)-真正打字的人 "一文中提到的Montee等人的研究嗎?North Dakota州立大學的研究人員Montee、Miltenberger和Wittrock在1995年針對7名宣稱有效使用FC的中重度智障者進行實驗,為避免FC支持者的質疑,研究人員在方法上做適當地調整,並分別採用"資料過濾"和"訊息傳遞"兩種模式進行實驗(相關論述請參閱"漫談促進溝通訓練FC(5)-真正打字的人 "一文)。特別的是,在實驗結束後,研究者讓每位協助者填寫一份問卷,評估自己在執行FC時,是否感受到個案主導打字(亦即協助者是否影響個案打字)。實驗結果顯示,所有協助者均影響(控制)個案的作答,但有趣的是,從協助者所填寫的問卷顯示,所有的協助者均一面倒地認為是由個案在主導打字[8]!

為何如此?難道協助者真 的是受到"不自主現象"的影響而控制了個案打字?

四、探究原因

為探究執行FC的過程中,協助者是否受到"不自主現象"的影響而控制了個案的打字內容,有些研究者遂以一般人為受試者,進行模擬實驗,例如2003年Harvard和Viginia大學,以及1998年Connecticut大學所進行的兩項著名模擬實驗。茲依序說明如下:

1.Harvard和Viginia大學的實驗:在這項實驗計畫裡共包含了5項子實驗,本文僅針對其中的2項實驗做說明,有興趣深究者,可找原文閱讀。子實驗1:研究人員找了64名大學生接受個別測驗。施測時,受試者坐在電腦前,鍵盤上的兩個按鍵則分別貼上"是"和"否"。由於電腦螢幕關著,只呈現題目的聲音,所以受試者必須用聽的作答。題目共計28題,其中20題簡單(比如"三角形有3個角嗎?"),8題困難(比如"Alfred Hitchcock吃素嗎?"),均為是非題,所以受試者作答時,只須按壓"是"或"否",各題有4秒的間隔時間。施測前,受試者被告知不要臆測答案,而要盡量隨機作答。作答完畢後,研究人員請受試者估計一下自己的作答正確率大約多少。結果主要發現如下:

(1)簡單題目的正確率(82%)顯著高於困難題目的正確率(54%);

(2)整體的正確率(74%)顯著高於隨機正確率(50%);

(3)估計正確率(70%)顯著低於簡單題目的正確率,也顯著低於整體正確率。

由以上的結果可知,受試者雖然被告知要隨機作答,但終究受到試題難易度的影響,受到簡單試題的影響尤烈,而且受試者估計自己被試題影響的程度,遠低於實際受影響的程度,顯示個體的心裡在面對"已知"的資訊下,極容易不自主地做出反應(比如一看到"1+2=3"這樣的題目,就會下意識地回答"是")。

子實驗2:研究人員以19名大學生為實驗對象,同樣採個別測驗。參與者到達現場時,研究者介紹另1名參與者(此參與者為研究者所喬裝,稱之為偽裝者)與其認識。然後,研究人員念一段FC的文宣,讓參與者相信FC是有效的方法。接著,研究人員安排參與者擔任協助者,偽裝者擔任溝通者(被協助之個案)。首先兩人並坐在電腦前,然後分別戴上耳機,透過耳機接收題目,共計50題,20題簡單(比如"1年有15個月嗎?"),5題困難(比如"Delaware州的首府是Wilminton嗎?"),25題為個人隱私(比如"你吃素嗎?")。研究者告知雙方,兩人聽到的內容是相同的,但實際上只有協助者聽得到完整的題號、題目和提示語,偽裝者卻只有聽到題號和提示語,聽不到題目。接著,研究人員要協助者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,分別放在鍵盤貼有"是"和"否"的按鍵上,偽裝者則將食指和中指分別放在協助者的食指和中指上。施測時,協助者即根據偽裝者兩根指頭所傳來的訊號(壓力)作答。作答完畢後,研究人員請協助者填寫1份問卷,內容包括:評等感受到訊息來自偽裝者的程度(即偽裝者影響打字的程度),自認為FC是否有效,以及偽裝者是否知道答案等。結果主要發現如下:

(1)簡單題目的正確率(87%)顯著高於困難題目的正確率(60%);

(2)無論簡單或困難題目的正確率均顯著高於隨機正確率(50%);

(3)協助者感受到偽裝者傳來訊息的程度(35.79%)顯著高於實際的情形(0%)。

(4)有6個協助者表示偽裝者影響打字的程度高於自己,13個表示自己影響的程度較高。

(5)"認為偽裝者影響打字的程度"和"認為FC有效"兩者成顯著正相關(r=.74)。

(6)簡單題目的正確率和"認為偽裝者影響打字的程度",以及"認為FC有效"兩者均無顯著相關。

(7)簡單題目的正確率和協助者認為偽裝者知道答案兩者呈顯著正相關(r=.61)。

總上各項結果,雖然偽裝者根本不知道題目為何,也沒有提供任何訊息,但協助者仍表示有35.79%的訊息來自偽裝者(第3項),其中還有6位協助者認為偽裝者影響打字結果(第4項);其次,簡單和困難題目的正確率均顯著高於隨機正確率(第2項),且當協助者認為偽裝者可能知道答案時,正確率就會提升(第7項),由此可見,有部分的協助者雖然認定自己沒有影響打字,但實際上卻有而不自知。然而,多數的協助者也坦承自己影響打字的程度較高,而且簡單題目正確率和偽裝者有否影響打字,以及FC有效與否均無顯著相關,顯示協助者確實可能影響打字。

2.Connecticut大學的實驗:Burgess、Kirsch、Shane、Niederauer、Graham和Bacon等人邀請40名大學生參與實驗,要他們擔任協助者的角色;首先研究人員向這些學生簡單介紹FC,然後隨機分成兩組(各20人),一組觀看對FC採正面評價的影片,另一組則觀看持負面態度的影片,接著使用同一份教材(Biklen製作的教學影片)教導兩組人觀看採用BiklenFC工作坊,並在影片觀賞完畢後填寫一份問卷(內容包括對FC的評價,以及自認為是否能協助個案打出字等問題)。個案係一名非身障的高中生,但讓兩組人誤以為該名個案為使用FC的個案。在接觸個案之前,研究人員提供一份資料給兩組人,宣稱該份資料是個案的基本資料,且該資料即是實驗中詢問個案的各個問題的答案。事實上,除了姓名這項資料真的是屬於個案的之外,其餘各項資料均是杜撰的,且個案也不知道這份資料的內容)。進行實驗時,協助者和個案並肩坐著,研究人員則站在兩人的後面,逐一將問題念給兩人聽,而個案則將頭和眼睛偏向他處,沒有接觸鍵盤,任由協助者的手引導其敲打鍵盤。實驗結束後,研究人員再讓協助者填寫一份問卷,自評進行FC時,訊息來自個案或自己。結果主要有如下幾項:

(1)整體的作答正確率高達89%,之所以作答錯誤是因為協助者忘掉了個案的資料。

(2)除了"個案叫什麼名字?"這題的正確率達100%外,其餘各題的作答率也達到80%,其中有84%作答正確。

(3)有95%的協助者認為執行FC時,訊息來自個案勝於自己;5%認為一半來自個案,一半來自自己;5%認為來自自己勝於個案。

(4)是否打出字與協助者是否相信FC無絕對關係。

總上各項結果可知,從答題的情況來看,整體的正確率高達89%,當兩者都知道答案時(個案的姓名),正確率達100%,當個案不知道而協助者知道時,正確率亦高達84%,顯見個案確實是在協助者的控制之下打字,然而絕大多數的協助者均認為係由個案主導打字,自己並沒有影響個案,弔詭的是,個案在打字的過程中並沒有看著鍵盤,均由協助者操控,而且也幾乎不知道題目的答案,顯然,協助者在執行FC時已經不知不覺地影響到個案打字!

五、協助還是控制?

綜合上述各項實驗的結果,我們可以做出如下幾點推斷:

1.個體在面對問題時,往往會不自主地按照自己的答案去回答(實驗1,2,3);

2.協助者在FC過程中,可能按照自己對個案的預期(比如假設個案的能力是否能回答)進行作答(實驗2)

3.協助者對於FC的信念可能影響個體的作答(打字)(實驗2);

4.協助者不自主影響個案打字的現象確實可能存在FC的過程當中(實驗2和3)。

總上所述可知,協助者在執行FC的過程當中,極有可能會在"不自主現象"的影響下,左右了個案的打字。正因如此,有學者遂將"促進溝通(facilitated communication)"改稱為"促進控制(facilitated control)"[9],意思就是"使控制個案更為容易"。

所以,自詡為FC老手者,在家長與教師向您請益之前,或許請先思量"到底是協助還是控制?"這個問題,再做回答不遲。


參考資料

[1]Pfungst, O. (1911, Translated by Rahn, C. L.). Clever Hans. HENRY HOLT AND COMPANY. Website address: http://www.munseys.com/disknine/clev.pdf.

[2]Wikipedia. (2102). Clever Hans. Website address: 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Clever_Hans#endnote_hist.

[3]The Skeptic's Dictionary(2011/08/11). Clever Hans phenomenon. Website address: http://skepdic.com/cleverhans.html.

[4]Hunt, R. A. (1989). A Horse Named Hans, a Boy Named Shawn: The Herr van Osten Theory of Response to Writing. In C. M. Anson. (Ed.). Writing and Response: Theory, Practice, and Research. Champaign-Urbana: National Council of Teachers of English. pp.80-100. Website address: http://www.stu.ca/~hunt/hans.htm.

[5]Swaggar(2008):觀察者期望效應。Swaggar的無名小站。網址: 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swaggar/29013894

[6]Wenger, D. M., Fuller, V. A., & Sparrow, B. (2003). Clever hands: uncontrolled intelligence in facilitated communication.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, 85, 5-19.

[7]Burgess, C. A., Kirsch, I., Shane, H., Niederauer, K. L., Graham, S. M., & Bacon, A. (1998). Facilitated communication as an ideomotor response. Psychological Science, 9, 71-74.

[8]Montee, B. B., Miltenberger, R. G., & Wittrock, D. (1995). An experimental analysis on facilitated communication. Journal of 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, 28, 189-200.

[9]Romanczuk, J. (1994). The impact of facilitated communication. Website address: http://reocities.com/Heartland/Bluffs/3959/facilcom.pdf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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